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圈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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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崢微微扭過頭,不太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幅模樣。

秦尤卻又把他掰了回來,直視他片刻,輕輕抱了過去。

倆人半跪在地上相擁,冷涼月色渡進來,一瞬間照得他們像兩片破洞斑斑的風葉,交疊著在地板上投映出實心的漆黑。

賀崢好像第一次抓她抓那麽緊,臉埋在她勁窩裏啞聲道:“…他說他好害怕。”

秦尤撫著他寬闊的背脊。

最終齊齊陷在床褥裏,枕著無情月色,賀崢嗓音很低:“我不該帶他們去的。”

“這不是你的錯。”秦尤一直覺得這句話老土,不曾想有朝一日也會從自己嘴裏冒出來,她捧著他臉道:“你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異樣,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。”

“我沒做好。”

傷亡慘重,一小隊七八號人,現在只剩他和衛君瀾賈乙丙。

三個,只剩他們三個活著。

他就該自己一個人去的,自以為的布控周全,滿心希冀的全盤拿下,實則是在無辜葬送別人的命。

“賀崢。”秦尤叫他,“沒有人能預料——”

“不,像你說的,對付魯賓孫那種人,就該萬事都留一分懷疑,我早該猜到的,哪有這麽容易…”

秦尤沒說話,只默默抱住他。

夜霧濃稠,天際彼端——

法官砰的一聲踹開門,甩下一沓報紙,怒不可遏道:“你們他媽是要造反嗎!鬧出這麽大動靜!還無人機!現在外面沸沸揚揚!知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!”

餘下幾名男人無言。

除去局長,他見風使舵般,跟著忿忿道:“就是!他們他媽的是警察!你不能殺警——”

“為什麽?”將軍冷笑,“因為你也是名警察嗎?那你這警察當的倒是挺特別呢。”

局長一張大餅臉漲成了豬肝色,半天憋不出一句唾罵的狠話。

將軍慢悠悠道:“我明白,你們一個個的都愛政治生涯,最怕被輿論毀於一旦,但容我提醒你們幾句,你們自己做過的事都還赤/裸/裸地擺在這兒呢,那幫蠢貨又緊咬著不放,這事兒要是不完,什麽局長…這把交椅你到死都坐不安穩,至於法官你,就更別想著參選了。”

法官:“別說的好像你很高貴你很豁達,你就什麽都不怕一樣——”

將軍:“我怕啊,我怕上斷頭臺嘛,所以為了避免上斷頭臺,就不得不…”

魯賓孫在旁邊優哉游哉地坐山觀虎鬥。

將軍又攤開手道:“別忘了,我們他媽的是惡棍,該殺人就要殺人,該死光光就要死光光,為了我們自己,殺光整座城市也無所謂啊。哎孫總,你怎麽看?”

魯賓孫:“英雄所見略同。不過呢,最好還是別要殺光整座城市,起碼留點人給我們統治啊。”

倆人大笑。

見法官直直地盯住報紙版面,將軍又道:“我說大法官,別看那些糟心的了,不過一群賤民的呻/吟,撒點骨頭他們又會開始狂歡了,用不了多久就會恢覆原樣的。”

法官捏皺報紙,冷聲道:“…死光光,說的好聽,真的全都死光光了嗎?該死的沒死,死幾條小魚小蝦給你高興成這樣,出息。”

將軍聳聳肩:“我已經盡力了,要怪只能怪總裁的無人機不給力,我叫他應該直接扔幾顆炸彈下去的,誰知道他那麽心慈手軟。”

聞言,法官掃視一圈,口中的總裁這次會面還是沒參加。

將軍:“當然了,如果大家目標一致的話,我還是可以派人再去抄他們的家的…這事兒弄得沒完沒了,嘖嘖,不得不說,他們越反抗,我還真就越興奮呢。”

法官瞥他:“別再那麽莽撞了。還有你。”

他又看向魯賓孫,眸底盡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鄙夷,權貴對富貴的不屑,“我們留著你一條命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些東西,給我好生看管,如果哪天流露出來…”

“明白,腦袋搬家。”魯賓孫笑道:“大法官,是因為在法庭上盤問人盤習慣了嗎,有時候你真需要改改這種傲慢的語氣呢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?”

法官重哼一聲,拂袖而去。

*

五月入夏,陰雨連綿,回升的溫度被打回原形,降成凜冽的涼意。

整條公路都是闃寂的,雖然兩旁擠滿了黑壓壓的送行隊伍。人們前腳跟著後腳,但無一不是肅穆的默哀。

濕潤的雨絲飄灑,淌過漆黑的傘面,落入盛開的白菊花蕊,也滌蕩著青天塵土。

十六人的摩托車隊秩序井然,沿著筆直的公路緩慢行駛。那面鮮紅的國旗在颯颯風聲中蕩氣回腸,宛若騰雲的游龍,也似燃燒民族之魂的火炬。

浩浩蕩蕩及至烈士陵園,整整五個亡魂,整整五座墓碑,間隔有秩地錯開,青松般矗立在前。鮮花裊裊環繞,馥郁濃香卻也掩不住彌漫在空氣裏的哀哀欲絕。

兩排隊伍持槍鵠立,指揮員的號令短促而高昂:“舉槍——”

“預備——放!”

“砰砰砰——”

三次鳴槍禮,半空騰著濃稠的煙雲。

“禮畢——”

動作整齊而劃一。

賀崢直挺挺地立在最當頭,怎麽也不敢回頭看嗚咽哀泣的人群。

幾對夫妻,幾對喪子的父母,嚎啕隱忍成無聲的淚水,同雨洇入塵埃,慰問著國土之下、勇士的魂靈。

陰雨無休止,相纏了好幾天。

衛君瀾從外面回來,抖了抖衣帽上的水珠,抻了把被淋濕的齊耳短發,眼角餘光就瞥見內務部那夥王八又卷土重來,直奔著刑偵辦公室去。

還能盤誰?當然是“劣跡斑斑”的賀隊了。

死傷這般慘重,對內對外,都要有個明確的交代。

換句話來說,總得要有一個人為這次行動擔責。

衛君瀾之前多次從旁周旋無果,反倒有些越描越黑的嫌疑,心知愛莫能助,她也就垂眼嘆了口氣,準備去技偵辦公室拿最終的檢驗報告然後歸檔。

主法醫葉無不在,夏安又早死了,科室後來重新招募了幾個小年輕。她走進去時,小年輕正好圍在電腦前嘻嘻哈哈地竊笑。

屏幕上正正放大著一張黑絲女郎的寫真圖。

衛君瀾:“……”

瞥見有人來,一夥小年輕手忙腳亂關電腦。可大抵是科室裏的電腦上了年紀不太好使,有些宕機,劈裏啪啦搗鼓半天,畫面還是紋絲不動。

小年輕:“……”

衛君瀾:“不跟著葉法醫學解剖,就為了來看這個的?”

“瀾姐。”其中一名小年輕臉微紅,抓著後腦勺辯解:“葉法醫不是出去吃飯了嘛…我們也是閑得無聊,又恰巧在電腦裏翻到了這些…”

記得這臺主機是夏安用過的,她唔一聲,也沒什麽太驚訝。男人嘛,腦子裏除了那點黃色廢料也沒別的了。

衛君瀾正欲開口問報告,電腦恢覆運轉,色情畫面即將退出,她眼睛一瞇,瞄到照片格式,又改口問:“這照片怎麽這麽大?”

經由她這一嘴,小年輕圍上去細瞧,這才發現貓膩:“對哦,整整四千多兆字節呢,遠遠超過普通圖像,看這像素…也不應該啊。”

“會不會是隱藏了什麽信息內容?”

衛君瀾聞言:“信息隱藏?”

小年輕:“對,原理是利用載體中存在的冗餘信息來隱藏秘密對象,以實現保密通信或者實現數字簽名和認證。算是比較安全的一種加密方式。”

衛君瀾立即追問:“能分離出來嗎?”

一夥小年輕都因為發現了這個不同尋常的華點而感到興奮,擦拳磨掌躍躍欲試道:“當然能了!信息隱藏和分離都很簡單的!”

於是衛君瀾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搗鼓,電腦頁面切來換取,蹦出大段亂碼,拉到最下面,最終分離出來幾頁文件。

“咦,這是什麽?瀾姐你看。”

衛君瀾湊近掃了一眼。

竟是烏鴉和金寶的驗屍報告。

*

衛君瀾從技偵辦公室出來後,整個人顯得有些迷惘。

她躲在衛生間裏,盯著那幾頁報告思索了將近一刻鐘,擡眸望向天花板,單調的蒼白,卻刺目到眩暈。

周末,醫院人很多,衛君瀾被擠在電梯角落,憋悶得有些喘不過氣。

她敲了敲病房門。

“進來。”

賈乙丙在床上半躺著——行動中他負了重傷,腿部中彈,連遺體告別儀式都沒參加——墻上電視機正慷慨激昂地播報著新聞,什麽震驚!當紅女星費佳人確認已離世!被曝生前曾因濫用藥物而…之類吧啦吧啦的。

賈乙丙擡起遙控器關了電視,沖她笑:“來了。”

衛君瀾也笑:“是啊,來看看你這腿,怎麽樣了?”

“還能怎麽樣?以後不跛就謝天謝地咯。”

“瞎說什麽?你老婆這麽專業,有她照顧你還能跛?”

“她挺著個大肚子還照顧我?不找我麻煩就不錯了。”

衛君瀾笑了下:“她今天在醫院值班呢還是…?”

“嗯呢,再過倆月就不上班,休產假了。”

衛君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賈乙丙看著她,她道:“躺幾天了?屁股都該麻了吧,陪你出去走走?”

賈乙丙楞了下:“行啊,正愁沒個說話的伴呢。”

衛君瀾將拐杖遞給他,他撐著單腿站起來,又問:“…我沒參加葬禮,你和賀隊是不是都埋怨我呢。”

“那你怎麽就不去?”
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傷…”賈乙丙苦笑著扭過頭,好似躲開她視線。

可又沒截肢,坐個輪椅或是撐個拐杖都能行的。

衛君瀾默然片刻:“賀隊我是不知道,他哪有功夫埋怨人啊,自己都難保呢。”

“內務部又找他麻煩了?”

“那不然呢?死了那麽多弟兄,還有誠實…”她說著去瞥他神色,他額角緊繃,眸心閃爍,別過臉去撈搭在椅背上的外套。

衛君瀾扶著他繼續道:“…我見著誠實爸媽了,他爸還真就跟他說的一樣,大男子主義的莽夫,兒子死了一滴眼淚也不掉,好像他死了還很開心,很光榮,很給自己長臉一樣。他媽都快哭死了,一直說他命苦,又說恨自己恨他爸什麽的,老兩口在墳前嚷嚷得不可開交…”

“這傻了吧唧的小屁孩…”她說著說著自己倒先紅了眼眶,“他到了下面鐵定得一個勁鬼叫自己還是個處男呢。他那麽聒噪,又傻,又笨,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,閻王爺哪能受得了他。”

賈乙丙倏爾抖了個趔趄,又忙不疊推開衛君瀾前來攙扶的手:“不用管我。”

衛君瀾頓在原地。

賈乙丙背對著她,拿手背三兩下抹幹凈眼淚,竭力站直身體,吸了下鼻子笑說:“是啊,保不齊把他打發回來,繼續禍害人間呢。”

衛君瀾盯著他的背影說:“是啊,要是真能這樣就好了。”

賈乙丙沒作聲。

等電梯等了半天,進去,見她長臂一伸徑直摁下頂樓,賈乙丙錯愕,哂笑著說:“咋的,不是說出去走走?”

衛君瀾盯著緩緩合上的門:“嗯,不下雨了,天臺空氣好。”

倆人沈默著到頂樓,又沈默著爬上醫院偌大寬敞的天臺。四下遠眺,天像欺壓而來的巨網,風鼓動著雲和衣袂,獵獵作響。

衛君瀾濃黑的短發被吹得飄搖,背對著他不知所想。

賈乙丙嘴巴動了動,正待問點什麽,她卻冷不防開了口:“隊裏不止邱吉一個內鬼。”

他表情僵硬了幾秒。

“湯加海灣擺明了就是個要致我們全部人於死地的圈套,埋伏,傻子都能看得出來。”

“...那你覺得——”

“就是你啊。”衛君瀾倏爾回過頭來,雙眸含淚。

他怔住:“…瀾瀾,你瞎說什麽呢。”

“別那麽叫我!”衛君瀾驀地怒吼,又使勁抓住他肩膀逼問:“為什麽啊,啊?整整五條人命啊,都是你朝夕相處的隊友!你怎麽就忍心!!”

賈乙丙身形晃了下,一聲不吭,衛君瀾退後兩步,淚水模糊視線,眼神悲涼:“我早就該察覺到的,難怪,難怪你哭成那樣,難怪你死活不肯去參加告別儀式…良心發現?愧疚?知道自己沒臉面對他們了?你到底都在想些什麽!”

賈乙丙臉上好像撐不住笑容:“瀾瀾,我知道你受了打擊——”

“你還裝!”衛君瀾抽出幾頁文件紙甩到他臉上,“夏安留了底,雙胞胎的真正死因,是因為在正常的抗菌註射液環丙沙星裏混入了葉酸!兩種根本就不能合用的藥物產生反應,葉酸,聽著是不是很耳熟?孕婦才會用的東西!”

“一開始我還沒捋明白,後面我才想起來,你老婆懷孕了,恰巧就在雙胞胎就診的醫院工作。我也懷疑過是不是你教唆你老婆,讓她利用職務便利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他倆。但我剛才跟她聊了幾句,你老婆別的不說,愛崗敬業又心地善良是真的。那個女人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,哪怕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犯罪分子。”

“是你,是你趁著去接她下班的時候偷偷往註射液裏混入葉酸。我調過醫院監控了,看到了你進雙胞胎的病房,他們還以為你是去審訊的,一句話也沒過問。”

賈乙丙從緊繃著的牙關擠出一句: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,這兒風太大了,你還是——”

衛君瀾滿心絕望:“不知道我在說什麽?行,那我就說點你聽得懂的,海闊天空。”

他腳步戛然而止。

“我查了你的電腦,都是幹刑偵的,當然謹慎,什麽痕跡都抹得一幹二凈,電子郵箱、社交軟件、甚至是上網的痕跡。直到我點開了你桌面的鬥地主。”

“我記得你之前並不怎麽玩游戲,這段時間卻很頻繁。還在固定的時間段登入,並且每次都和一個用戶名叫做海闊天空的人對線。聊天室的往來記錄我都打印出來了,要念給你聽麽?最後一段話是,芳汀就是費佳人,她手裏有視頻備份,明天下午兩點會在湯加海灣碰面。”

賈乙丙撐住拐杖的手骨陡然攥緊,半邊肩膀都垮了下去。

衛君瀾緩慢地搖著頭:“其實只要發現了一點異常,很多偶然就都能跟著串聯起來了。比如查邱吉,你從始至終都參與,隨時可以通風報信掐斷線索。土耳其餐館那兒有監控對不對?只不過被你們截胡了,邱吉的生父也能在數據庫裏匹配上,是你偷偷纂改了樣本。”

“我後來找到了,南區分局局長孔偉,他就是邱吉的生父。不過你早就知道了,也沒什麽好說的,唯一能說的無非就是他的冷血無情了,把兒子當棋子,你也不例外,你以為你替他做事,他就會護你周全?無人機的子彈不照樣往你身上打?”

盡管,盡管來時已經作過多番心理建樹,如今也已正面交涉良久,但衛君瀾胸口還是悶悶地墜痛,好像卡著塊粗糙嶙嶒的石頭。

如何也想不明白,怎麽就會變成這樣了呢?明明前不久還好好的啊。

他們一塊聽受害流浪兒的錄音,一塊策劃行動,一塊義憤填膺躊躇滿志地誓言要把真兇捉拿歸案,往昔歷歷在目,仿佛從不曾變過,現今的真相卻如雷貫耳。

所以到底是從何起的呢?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?

“不敢相信,我真的不敢相信。”衛君瀾望著遠在天邊的樓宇喃喃道:“分局那位我管不著,可是你…我們那麽信任你,賀隊,誠實…結果呢?”

“我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,為什麽?你一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吧,是不是被他們拿老婆孩子威脅了?可當我看見你新購的豪車,才發現答案原來如此簡單。”

“哪有那麽多為什麽?說來說去還不就是一個貪字?姓秦的講的沒錯,自古以來金錢就是腐蝕人心最有效的武器。”

“這件事我還沒告訴賀隊,不過他應該早有所懷疑了,查到你頭上來是遲早的事。趁現在還有挽救的機會,你自己去自——”

猛地一記悶響。

衛君瀾被砸趴在地,後首烏黑黝亮的短發逐漸被冒出來的鮮血洇濕,順著耳廓脖頸往下淌。

賈乙丙抓著那塊凹凸不平的利石,自己也滿臉愕然,仿佛靈魂出竅,不敢相信這一砸是自己所為。

他看向滴落著猩紅血珠的石頭,像是才反應過來,手一震,忙不疊丟掉這塊燙手山芋,沖到衛君瀾跟前慌張道:“對不起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我給你叫大夫,啊,你別動,你別——”

衛君瀾腦袋似有千斤重,怎麽也擡不起來,知覺逐步喪失,又和某幅畫面重疊。

當初幽幽的黑暗裏,三百來斤的胖子揮舞著棒球棍死命往她身上招呼。她自以為已經全然忘卻了那十幾個小時裏的絕望和無助,可這一刻,那股心緒卻如此清晰地潮湧。

不,如今比當初更甚,令人骨寒毛豎。

她哽咽著,匍匐著,往前爬,一寸一挪,五指抓過地面骯臟的塵礫,賈乙丙眼淚都掉下來了,試圖扶起她:“瀾瀾,瀾瀾,我給你叫醫生啊…”

衛君瀾撮了把沙子,手一揮就往他眼睛裏灑,賈乙丙被逼得踉蹌倒退,她又哆哆嗦嗦地去摸腰間配槍。

賈乙丙錐心泣血地哭喊:“你不要這樣啊!”

衛君瀾喉頭一熱,哽出一口猩血,那雙眼裏盛著太多情緒,最終被盈眶的濕潤湮沒。

她剛夠著配槍,就被賈乙丙揮著拐杖打掉。

她又不屈不撓地爬,後首淌出的血在身下磨蹭出一條淩亂而刺目的痕。

賈乙丙哭著蹲下,掀過她身體,兩手顫抖著伸去,死死扼住了她喉嚨。

衛君瀾雙目圓睜,唇片翕動,不斷推拉掰扯著他禁錮在自己頸圈上的手,垂死的氣音和驚愕不解的眼神仿若兩柄削鐵如泥的刀俎,直直刺入他神經。

他別開臉不看,咬緊了下唇不讓哭聲爆發,奔湧的淚水卻如同斷線雨珠,啪嗒啪嗒地掉在他猙獰的青白指骨上。

瞳孔漸漸回縮,那層徽光退散,她雙眸定住,仿佛氤氳著濃郁的夜霧,與青天相照,彌留一句——窮盡一生,只為追上先父的腳步。

賈乙丙好久才醒神,他猛地撤開手,用哭腔試探性道:“瀾瀾?瀾瀾?”

衛君瀾紋絲不動。

她眼皮都沒合上,他也不敢去替她合上,探了探她脈搏和鼻息——

了無。

賈乙丙整個人躬作一團,抻著自己心口涕泗交頤,從低低的、壓抑的啜泣到驟然嘶喊:“我都告訴過你了不要這樣啊!!!”

“你為什麽偏不聽!你怎麽就不聽啊!”

“賈乙。”淩空一道熟悉的嗓音拂來。

“誰?”他立即扭頭四顧,充血的眼像魑魅的牙,“誰在那裏?!”

穹頂之下,高樓之上,只餘冷風徜徉。

賈乙丙持著那把槍,瘸著條腿,發了瘋似的左瞄右瞄,東找西找,到最後也沒找見什麽人影。

他喃喃自語道:“…不能怪我啊,都是她逼我的…都是你們逼我的啊!”

他仰天咆哮,像是為了給予回應,天邊轟隆一記悶雷,濃雲滾滾而來,剎那間如白晝的電光劈亮了死人的臉孔,愈發照得那雙不瞑目的眼陰森可駭。

他從更衣間出來,口罩蒙住臉,白大褂與路過的醫生護士無異,混入人群簡直就是小菜一碟。

就是一瘸一拐的走姿比較顯眼,不過白衣天使們都忙,個個行色匆匆的,也就無人多留心。

他推著藥理車穿過長廊,車腳小軲轆滑過光潔的地板,發出一陣單調又空洞的聲響。車底盤踞著坨沈了重物的漆黑塑料袋,因一路滑行而窸窣。

白熾燈刺著他警惕的、骨碌轉的眼珠,無情地在額間激起一片密集的冷汗。

進入電梯,門正待合上——

“等等。”又有人擠進來,“謝謝啊,我去趟二樓的化驗中心。”

瞧見是她,他心弦不自覺繃緊。

她低頭擺弄著手機,餘光觸及那熟悉的聊天界面,他瞳孔又一震,忙不疊伸手捂住自己褲兜,同時拉了下藥理車,車軲轆擦過地板,短促的刺耳聲響及時蓋住了訊息提示音。

她略微顰眉,揉了下被叨擾到的耳朵,側眸瞥了他一眼。

他目不斜視。

直到她轉回去,餘悸才退潮般緩慢逝去。

然而,藥理車底部掉出來一只手。

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留意著她神色,一面不著痕跡地擡腳,攏起那截慘白的手臂。

她眉尾皺了皺,即將回眸,手臂被快一步塞回塑料袋。

不大的轎廂內盡是波譎雲詭的森然。

他額上全是白毛汗。

她盯住他眼睛,這才發覺相當眼熟,忍不住問:“你…”

“叮——”樓層到了。

她只好滿腹狐疑地走了出去。

總算有驚無險。

他悄悄呼了口氣,到負一層車庫,環顧四周,確認無疑,打開後備箱,一把將塑料袋丟了進去。

夜如墨漆黑。

周遭更闌人靜,遠處有犬夜吠。

濕郁的庭院後,他扛著鋤頭一面奮力掘土,一面汗津津地低喃道:“…我有什麽錯?嗯?我不過是想過得好點兒,想過好日子也有錯了?那天底下所有人都該死。”

“四五千,五六千…幹了他媽七八年,還不如出去賣保險!起碼不用擔心被人打死,被搶爆頭!每天辛辛苦苦的換來了什麽?人南區警銜比我低的多的都買好房買好車,吃穿不愁了!”

“憑什麽?嗯?憑什麽我要過得比他們差?我還不夠努力嗎?他們那幫人睜只眼閉只眼,天上就有餡餅掉,就有白花花的錢拿!我為什麽不能?就為了什麽狗屁榮耀職業精神嗎?你看有幾個人能做到啊,大家不都這樣?你說我貪,你就不貪?放個幾百萬在你面前你都能眼也不眨地丟掉?”

“怪不了我,世道就是這樣,我們這些人生來就窮,賤!拼死拼活也過不上好日子,還不如幹脆點。窮人要想發財,就只有偷拐搶騙,我一沒偷你們的,二沒搶你們的…起碼我沒跟他們一樣啊!”

“別跟我說什麽初心…”他擦了把汗,“那是你們!我不是你們,我有老婆,還要養孩子…”

他念念叨叨的,撬下最後一抔土,又用鋤頭軋嚴實了,扯過草皮蓋上,如同封章,徹底將陰靈囚禁在了六尺之下。

枯枝處有寒鴉夜啼。

她推開門,在玄關處換了鞋,一邊輕捶著酸痛的後腰,一邊摁下客廳昏黃的壁燈。

光一亮,她驚得險些暈厥。

他直挺挺又孤零零地端坐在沙發上,神態怪異,像縷游魂。

她拍了拍心口,恢覆著悸烈的心跳埋怨道:“…大半夜的不去睡覺,坐在那兒幹嘛,想嚇死我啊。”

“老婆。”他叫她一聲。

嗓音平淡聽不出情緒,仿若滴落於古井的水珠,莫名叫人不寒而栗。

她愈發不滿:“怎麽了。”又想起來,“你什麽時候出院的,也不跟我打聲招呼,發你那麽多條消息都不——”

他沖上來,抱住她就胡亂親,胡亂啃。

“嗳——賈乙丙!”

壓根不聽,她被摁在墻壁上動彈不得,只好被迫承受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瘋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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